作者:谦卑的麦子
盐山老家有一俗语,形容当年农村的生活,叫“吃的是银子,烧的是金条”,这天堂般美好的生活,是家乡父老给贫困生活画的一张大饼,其实烧的是红荆条,吃的是盐山老家盐碱地特有的野菜“黄须菜”的种仁,叫“黄菜仁子”(仁,盐山老家发“银”的音),是家乡父老对困苦生活的自嘲。
红荆,盐山老家又叫它荆条,学名叫柽柳,是柽柳科柽柳属柽柳,多年生灌木。在盐山老家,它的司空见惯,入不了人们的法眼,普通的如同家乡众多传统的老农那样,年复一年的劳作,年复一年的困苦。它呢,年复一年的生长,又被年复一年的被齐根砍伐,用做编筐、扎囤、围篱笆墙、做烧材。冬季缺柴草时节,甚至剩余的短短的茬子连同根也被砍掉,盐山老家叫“砍红荆墩”。但第二年仍在更深的根上,顽强的萌发起来,又是蓬蓬勃勃的一片。 很多年前读过叫《红橄榄》的小说,讲大西北黄土高原农民顽强的生命力,如同那低矮的砍不绝旱不死又耐盐碱的红橄榄一样,知青作者在文中也分析过大西北农民口中这“红橄榄”的发音到底是哪几个字?又是何方神圣?学过《植物学》的我,当时认真思考过后,认定这下乡知青笔下的“红橄榄”,肯定是盐山老家的荆条,和橄榄一样细碎的叶子,红红的枝条。 是啊 ,同为黄河流域,母亲河浩浩汤汤,从遥远的黄土高原,携裹着大量的黄沙一路走来,也携裹这一粒粒生命的种子,走到我们这入海之地,孕育了盐山老家这盐碱的厚土,也孕育了盐碱地特有的耐盐碱植物,比如这黄须菜、比如这红荆林。
那红橄榄一样,蓬蓬勃勃的红荆林,是儿时我们的乐园。芒种过后,父老们抢收麦子,而轧麦场周围的红荆,已蔚然成林,没过了我们的头顶。捉迷藏,盐山老家叫“藏猫猫”,这是绝佳的场所;骑马打仗,折一根红荆条,长长的枝条均勻的长着细细的侧枝,用手把挂着细碎粉红花朵的嫩枝劈折,柔韧的纤维把嫩枝悬在枝条上,和舞台上武生挥舞的马鞭一样,很有艺术范;仍记得少时放农忙假,给扶犁耕地的父亲“傍牲口”,随地折一根红荆条便是赶牛的鞭,父亲告诉我“傍牲口”要懂指挥牲口特殊的语言,以便和耕牛沟通:“驾”是前行、“约来”是向里、“哦”是向外,和耕牛语言沟通的同的,挥着红荆条鞭打着耕牛的左侧、右侧和屁股,还要相应的拉拽着手里牵牛的缰绳,这样耕牛便一直向前,便会有笔直前行的田垄。少年的我俨然成了庄稼里手,得意的挥着红荆条鞭打着快牛,不诚想把牛鞭打的渐渐暴燥,也打死了一只低飞的燕子。愕然的望着转瞬死在身旁的燕子,不知所措,因为燕子吃害虫,在盐山老家的乡俗中是瑞鸟,不能伤害,父老们告诫孩子:“祸害”燕子要眼瞎的。父亲用铣掘一深坑埋掉燕子,说以后小心点就是了,便继续耕作着,给我讲上古时舜躬耕历山的故事,说善良的舜舍不得鞭打耕牛,在耕牛两侧绑上斗笠,只是鞭打斗笠,舜美好的品德赢的了尧的信任,尧把两个女儿嫁给了舜,也把帝位传给了舜,原来驱使耕牛耕耘土地的农民,同样要有一颗宽厚的仁心;夏季的雨,来的急走的快,雨后的傍晚,便有成群的红蜻蜓绿蜻蜓成群结队的低飞,竹扎的扫帚是扑蜻蜓的好工具,但父母舍不得让我们去用,折几棵红荆枝条捆绑起来,也照样捉到蜻蜓;天黑下来了,贪玩的我们仍沉浸在红荆林中不愿离去,便有黑色的盐山老家叫“眼白虎”的蝙蝠飞来做伴,我们便脱掉鞋子,扔向空中捉“眼白虎”,“眼白虎”则循声随着鞋子的掉落,黑色闪电一样俯冲而下,追逐着鞋子,总希望蝙蝠被掉落的鞋子扣住,结果总是失望。现在想来,充满欢笑的红荆林,是儿时我的伊甸园;夕阳下长着透明翅膀的红蜻蜓绿蜻蜓,优美划过天际的弧线,是我儿时涂鸦在天空的画卷;傍晚天空飞翔的黑蝙蝠是儿时我的小夜曲!
经年渐多,心窍渐开,便发现了这红荆的美。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说:“柽柳,小干弱枝,插之易生。赤皮,细叶如丝,娜娜可爱。一年三次作花,花穗长三四寸,水红色如蓼花色”。2022年夏,我在盐山老家东部和海兴县交界的原野,见证了李时珍所述的“娜娜可爱红如蓼花色”的红荆林:此刻的红荆因父老们生活的富足,不再年复一年的被砍伐,得以恣意生长,获得了作为一株植物的尊重,长成了伟岸的树状,我们需仰望才能看到它的本尊,夏季晴空下,蓝天白云是背景,翠绿是底色,生长季三开的红荆花,因花期的不同,呈现主调为红的不同色彩,当时我和同行的朋友惊叹到:真是红荆花开似云霞!而一次山东威海之行,更让我见到了这云蒸霞蔚的红荆花开,是和刘公岛相对的海景公园,公路边是郁郁葱葱高大的耐盐碱黑松,然后是带状公园,紧傍海湾和蓝色海洋相呼应的,是云霞一样花开的红荆林。在职时,从事农林工作,因了对红荆的热爱,更因为盐山老家土地盐碱的特殊性,便引进了很多红荆品种在城西大韩庄育苗基地,其中在东营市林科院引进的叫“云松”的红荆颠覆了人们对红荆“粗旷”的认识,只能用柔顺妩媚来形容它。作为濒海盐碱地绿化树种,国家有“北柽南红”之说,“南红”是南方沿海特有的红树林,“北柽”则是家乡的红荆,而选育的各种红荆新品种,不但绿化了家园,更是美丽了家园。
因为对红荆的热爱,便倾注了更多的关注,而红荆所蕴含的人文内涵,更颠覆了我对它的认知。
柽柳是红荆的学名,民间将柽柳称为“木之圣者”是有说道的,宋朝罗愿释解《尔雅》的《尔雅翼》中有“天之将雨,柽先知之,起气以应,又负霜雪而不凋,乃木之圣者,故字从圣。”;因了它能感应水气,古籍中又有了柽柳“雨师”的说法;而更古老的典籍《尔雅-释木》称它“河柳,生河西沙地,皮赤色,叶细”,便有了“西河柳”的说法,因“一年三秀”,又有了“三春柳”的叫法;而“观音柳”之说则彻底颠覆了我过来的认知。《西游记》中观音菩萨净水玉瓶斜插柳枝,洒甘露让被泼猴孙悟空掘地而奄奄一息的人参果树起死回生,书中称它为“长寿仙人柳”,我一直认为这“长寿仙人柳”是杨柳科属柔软的杨柳枝,众多绘画作品也这样画的,其实它是柽柳枝。《本草纲目-柽柳》有“今俗称长寿仙人柳,亦曰观音柳,谓观音用此,洒水也”。
红荆入药则是以“西河柳”的名字载入典籍的。家中有套藏书,是中医古籍出版社的《中国中草药》彩色图鉴,计六卷,第一卷的第一味中草药是麻黄,第二味是“西河柳”,属辛温解表药,性辛味甘,平,归肺、胃、心经,用于散风、解表、透疹。这味“西河柳”中药,就是盐山老家的红荆未开花时阴干的嫩梢。这里的重点是,红荆只有在未开花时,其阴干的嫩梢才可入药,是一味辛温解表药,是救治病人的。而开花的红荆,使用不当,则是一剂杀人的毒药。盐山老家有一个说法,开花的荆条如遇到牛肉是相克的,闹不好要死人的,那怕用开过花的荆条烧火炖的牛肉,也是不行的。你信吗?反正我不信!
只到有一天,我读近代中医泰斗、盐山籍人士张锡纯所著《医学衷中参西录》,看到治学严谨的寿甫先生的详细记录,我才相信,确实是这样,开花的红荆和牛肉相克的。
现摘录寿甫先生《医学衷中参西录》相关文字:
“敝邑多红荆,而县北泊庄尤多,各地阡塍皆有荆丛绕护。乙巳季春,牛多瘟死,剥牛者弃其脏腑,但食其肉,未闻有中毒者。独泊庄因食牛肉,同时中毒者二百余人,迎愚为之解救,既至(相距七里许)死者已三人矣。中毒之现象∶发热、恶心、瞑眩、脉象紧数。投以黄连、甘草、金银花、天花粉诸药,皆随手奏效。细询其中毒之由,缘洗牛肉于溪中,其溪中多浸荆条,水色变红,洗后复晾于荆条闸极上,至煮肉时又以荆为薪,及鬻此肉,食者皆病,食多则病剧,食少则病轻耳。愚闻此言,因恍忆“老牛反荆花”原系邑中相传古语,想邑中古人必有中此毒者,是以其语至今留诒,人多知之。特其事未经见,虽知之亦淡然若忘耳。然其相反之理,究系何因,须俟深于化学人研究也。因又忆曩时阅小说,见有田家妇 于田间,行荆芥中,以 之饭有牛肉,食者遂中毒。疑荆芥即系红荆之讹,不然岂牛肉反荆花,而又反荆芥耶?医界诸大雅,有能确知之者,又期不吝指教。”
这是寿甫先生记录的乙巳年春,一百多年前的1905年的事情,先生故居今犹在,文中记录的村北七里外的泊庄今犹在,只是由于历史的沿革,两地已分属盐山县和孟村回族自治县。历史沿革的变化,是人们有意而为之的,但古语“老牛反荆花”之说,有其亘古不变的道理,当记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