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童年经历了很大的变故,随之而来的可能是飞快的成长。今天的故事里,“蒜”和“鸡”在作者的童年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,前者在各种意义上整日围绕在她身边,而后者则见证了她成长中的重要转折。
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,
阳光虽不毒辣但也算炽烈,
我跟在妈妈的身边走了二十分钟,
就觉得饥渴难耐。
我正想开口撒娇,
却在抬头的一瞬间,
看见她垫在右肩的那条毛巾已然变色,
甚至还微微冒着白烟。
我看着早已大汗淋漓的妈妈,
嗓子好像比之前更干了,
冒着烟儿似的,
什么话都说不出。
1
十岁那年的某天中午,我放学回家,照例敲了门等着妈妈来开。我妈是个家庭主妇,她的日常就是照顾我们一家人的一日三餐,所以我从来都不带钥匙上学,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回家,她都一定在。
但那天中午我敲了很久的门之后才听见门内传来动静。门开了,我一看,是个不太熟的阿姨。我礼貌地问了好,但阿姨的脸上没有笑容,甚至她还用一种写满了同情的眼神看着我。
这时,里屋传来尖尖的女人说话的声音,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低泣声。
我连书包都没放下就往妈妈的主卧走,但在门口停住了。房间里还有两个阿姨,其中一个与我家挺熟,而另一个我只是见过几次。连同为我开门的那位一共三个阿姨都不说话,齐齐地看着踌躇在房门口的我,从她们所站的间隙中,我看见了靠在床头的母亲。她面容憔悴,一双眼睛又红又肿,显然刚才那低低的哭声来自于她。
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掐着我脖子、堵住我喉咙的压抑。我想问妈妈怎么了,但就是没敢问出口。倒是妈妈抬起头看见了我,然后她冲我点点头,用哭得沙哑的声音说:“厨房里有饭,自己去吃。”仿佛这是一句凌迟宣判或忏悔,她说完后又湿了眼眶然后低下头去。
很奇怪的,我就像刚刚看了一幕恐怖片,立刻逃离了门口跑到厨房去,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。落在我身后的,是阿姨们的长吁短叹:“以后怎么办啊……”“孩子还那么小……”诸如此类。但我也不去想,这些话里的主语究竟是谁。
我揭开灶台上的锅盖,只有半锅白粥,应该是早上剩下来的。我想中午就随便吃吧,实在不行下午去学校了还可以买零食来吃。于是我就给自己盛了一碗,端到客厅的餐桌上配着榨菜吃。稀饭太稠而且早已凉透,我难以下咽,于是起身又去倒了杯热水,然后用筷子将碗里的粥拨开,分成三堆,将热水从空着的间隙中灌注下去,想象这是一条滚滚长江,顺着蜿蜒崎岖的河道,流经周围满是高山峡谷的三峡大坝,然后再挑出一片厚薄均匀大小适中的榨菜片放在碗里,让这“一叶扁舟”顺“江”而下……
我从小就爱玩儿这样的游戏,以至于有时一小碗米饭,吃了一个小时也才吃了一个筷子头那么大的窟窿,为此我常常挨骂。但我乐于沉浸在由自己创造的故事和世界里,所以我很快就将那压抑得诡异的气氛,和虽然极轻极低但听来却格外锥心的哭泣逐出感知圈,让它们随着“滚滚长江”一起流走。
很久很久以后,我才明白,那是一种逃避:对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不幸的逃避。不敢,也不想去面对。也许,比起我对父母的爱,我希望他们能够爱我更多一些,让我免于忧惧,也不必过早地就要学会承担,尤其是逼迫自己去学会承担大人的过错。
2
然而,后来我上了初中,在政治书上学到“物质是一种客观存在,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”,我才知道,原来“不幸”就是物质的一种,它不会因为我的刻意逃避而消失,或者减弱分毫。
我很快就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:父亲受骗,生意失败,宣告破产。
我们立刻就从那套大房子里搬出去,搬到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出租屋里,我和小我两岁的弟弟,睡在爸妈双人床旁的上下铺里。
后来,隔三差五地,父亲经常会从家里消失一段时间,然后再在夜里回来。我睡眠浅,被吵醒后就再也睡不着。从爸爸妈妈极力压低的窃窃私语中我还是听明白了:父亲的每一次消失,其实是上外面躲债去了。同时,我还知道了他被骗的真相:举家迁来此地做生意时,有一个父亲同乡的小老弟也跟着来了。在父亲的生意渐有起色后,更是时不时地来我们家蹭吃蹭喝。父亲甚至会让我管他叫叔叔,不是小朋友对成年男性的那种称呼,而是一个孩子对他父亲弟弟的称呼。我父母都是心善的人,觉得那位叔叔老这么混日子也不是办法,父亲就带着他入行一起做生意。没想到这一带,却把自己带入坑了——那位叔叔在掌握了父亲的人脉资源后,擅自以他的名义签署了几份合同,然后携货款潜逃,留给我父亲一屁股的债和没有任何解释的一刀。
再后来,父亲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,等我长到了十一岁、升上了小学六年级,他已经离家半年多了。妈妈说,爸爸是去另外一个城市的工地做事。那个时候,我并没有去想象、去琢磨,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——从曾经在酒桌上谈笑风生踌躇满志的大老板,变成一个在工地上面朝灰泥背朝天的小工人,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。事实上,我甚至都很少去想他,更少去想起曾经的日子。
我比以前更用心地去扮演好学生的角色,不仅考试成绩要拿第一,各类比赛也都会努力地去占有一席之地。于我而言,那时以小升初为主题展开的学生生活,仿佛一块巨大的油布,我紧紧地拽着它,竭力伸展双臂将它打开、铺开,用以盖住家庭生活的剧变,和内心的慌张。我刻意不让自己去琢磨这些事,然后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:小升初的考试一定要加油啊!
父亲离家后,妈妈就独自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,她也找了份超市促销员的工作,用每个月两千块左右的工资来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。但很快,考虑到我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一个重大考验,她还是辞掉了这份晚上九点才能下班的工作,转而做起了自由职业:剥蒜头。
搬来这个出租屋后不久,妈妈就打听到这一片区家庭主妇们的赚钱之道:她们从代理商那儿搬回一麻袋一麻袋的蒜头,将它们一颗一颗地剥去外皮后再送回,代理商会按0.48每斤的价格回收这些剥好的蒜头。
那个周六,妈妈独自扛回了两大麻袋的蒜头,将它们统统倒进一个大浴盆,然后放好足够的水先泡着,待蒜皮不那么服帖了再捞起装在盆里,然后用小刀先从头部割一道,连着蒜皮撕开,这样一颗蒜就剥好了,直接扔进扛回来的如今已空空如也的麻袋里。
长大后,我拒绝任何带有蒜味的食物,就是因为那时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刺鼻的蒜味。我甚至觉得,我的床单被套、衣服、书包、作业本,连同我自己,都仿佛被浸泡在那盆浑浊又辛辣的蒜水里。
如果记忆有味道,我想这个片段也一定是大蒜味的。
3
时间到了六年级的下学期,随着课业越来越紧张,中午放学后我不再回家,而是留在学校和同学一起吃各自带的饭。
有一天傍晚,妈妈刚盛好两碗饭端出来,就听见一阵敲门声响。来的是我大伯,也就是我父亲的大哥。妈妈显然对他的造访很意外,两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,然后一边将大伯请进屋,一边指着桌上的饭朝我使了使眼色。我很快就明白过来,乖乖地端着两个碗进厨房,把饭重新倒回锅里用饭勺搅了搅,然后从碗柜里又拿了一个碗,把饭均匀地分成差不多的三份,这才一个个地端了出去。
妈妈很满意我的机灵劲儿,我看见正和大伯说话的她把稍微提起来耸着的肩膀放了下去。我把一个碗放在靠近大伯的位置,另一个碗给了弟弟,然后才端着自己的走到另一边坐下开始自顾自地吃饭。
虽然生活条件比起之前差了许多,但我向来对食物没什么要求,因为一日三餐于我,是游戏时间。我看着手里的半碗米饭,决定为它们举行一次选美大赛。我用筷子将米粒一粒一粒地分开,然后逐一对它们的容貌形象进行评分:缺角,扣分;有黑点,扣分;颜色不够白,扣分;太瘪了,扣分……至于妈妈和大伯说了些什么,我全然不在意。
突然,一个身影朝我走近,是大伯。他不知道我搭在脑海里的PK舞台,我挑挑拣拣的动作大概是让他觉得,这顿饭让我难以下咽。因为我看见他瞥了一眼摆在桌上的两道菜后,叹了一口气,然后走到厨房去打电话。
电话是打给我父亲的。大伯用当时的我无法形容、长大后才明白的一种叫做“恨铁不成钢”的口吻教育他的弟弟:“一定要脚踏实地地做事,不要再心存侥幸了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然后换了一种语气,我立刻就听出来那个语气叫做“同情”——他用同情的语气说:“我刚刚到你家来看,才知道你老婆孩子有多可怜!他们就吃酱油配白饭,你知不知道?!”大伯的话音刚落,妈妈就着急地解释:“不是的大哥,那个是我做的红烧肉!颜色不好看而已……”
我顺着大伯和妈妈的话音,看着摆在我们餐桌上的菜盘子:一盘菜根多于叶子的炒青菜,还有一盘黑乎乎的、妈妈口中的“红烧肉”。我用筷子拨了拨,筷尖的确碰到了一些固体,我确认了,它们是肉丁大小的红烧肉。
而尚且年幼的弟弟,对发生在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察觉,他低着头满足地扒着饭。哦对,我忘了说,他是一个听障孩子,两岁半的时候发高烧,被无良医生用药过量而从此失聪。
我看着他,竟然有点儿羡慕——如果我们无法阻止任何不幸,是否可以减少一些对不幸和痛苦的感知能力?即使,这或许需要以另一个不幸来作为交换……
大伯的形容和他善意的同情,毫不手软地刺伤了我们一家人。我看着碗里颗粒分明的饭,一滴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。
这是家里出事以来,我第一次哭。
4
那天大伯的造访,以他塞给妈妈500块钱而画上句号。
第二天,妈妈照例给我准备好午餐带去学校。当我结束了一上午的课,和同学一起坐在小花园的石桌边上打开各自的午饭时,我傻眼了:我的饭盒里,是满满的白米饭,和几块肉丁大小的“红烧肉”。黑色的酱汁浇在白米饭上,分外刺眼。脑海中又响起大伯在电话里对父亲的质问:“你老婆孩子有多可怜!他们就吃酱油配白饭,你知不知道?!”
我立刻就慌了,匆匆忙忙地盖上盒盖,但旁边的同学还是一眼就瞥见了我碗里的“白加黑”。我恹恹地把手放在石桌上撑着下巴。同学问:“你怎么不吃啊?”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她又立刻接过自己的话:“我知道!因为今天的菜不好!”
我很讨厌“童言无忌”这个词,它就像是一块免死金牌,只有利益既得者才对它爱不释手。而那些因此受伤的人,不管大人还是孩子,若对此不依不饶,都会被责怪小题大做,或是斤斤计较。
所以,虽然我立刻就在心里决定:从此远离这个同学,但从小就学会了八面玲珑的我,还是用舌头推起了一边的腮帮子,然后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:“不是,我口腔溃疡了,吃不下。”接着,我重新将饭盒收好,先回了教室。
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,我将饭盒掏了出来,打开,连饭带菜地倒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。回到家,我将空饭盒交给妈妈,什么也没说。那会她正对着电话说些什么,我很快就听出,电话的那头是父亲。果不其然,我放好书包的时候,她把电话拿了过来,说:“你爸想跟你说两句。”
她的语气,是轻松的,仿佛此时父亲正开着车来接我们,要带我们出去吃大餐似的。我不明白,她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松,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,好像我们的日子一如从前。所以,我接过电话,将一直积压在心里刻意不去注意和承认的悲伤、不甘、委屈和害怕,统统发泄给了我认为是导致这一切的“罪魁祸首”。
我没有去观察妈妈的反应,也没有给父亲回应的时间,我像是扛着一把冲锋枪一样,突突突地一次性打完所有子弹,然后就把它扔在一旁。我把电话重新丢给妈妈,然后趴在自己的床上嚎啕大哭。没有安慰或责怪,妈妈什么也没说,她退了出去,也许是去了厨房,也许是去了卫生间——那里有正泡在盆里的蒜头,也是如今的我们赖以生存的蒜头。
我陷进自己幽深而庞杂的情绪里无法自拔,那些被我刻意压下去的回忆也一股脑儿地全都涌了上来:小时候学琴,每回下课都能在教室门口看到他等待的身影;他的生意伙伴为拿下合作,会懂得用芭比娃娃、成套的漫画书来取悦我;我因为成绩优异表现突出,一路成长为学校的大队委、大队长,他也成了我们学校的家长委员会会长;同样因为成绩优异、表现突出、才艺傍身,有时父亲的酒局甚至会携我作陪,我的作用是时而卖乖、时而天真来活跃气氛,以此让商场上你来我往的对决,显得不那么赤裸和冰冷。
我承认这些是我长大一些之后才琢磨明白的事儿,但当这些色彩全部被夺走后,萦绕在我的日子里的,是漫天的孤独和无力感,它们都是灰色的,而且正一点一点变得更黑。所以在巨大的落差面前,我无比怀念曾经的光鲜亮丽,万千宠爱。
后来学到一个叫做“讨好型人格”的名词,心理学上有更直白的称呼:迎合型人格障碍。我重新审视那时的自己,和更小时候的自己,才明白:原来我所做的一切,成绩优异、表现突出、才艺傍身——都是为了得到父母、老师的喜爱,乃至同学的羡慕。所以当家里发生变故人人自顾不暇,当失去了在学校里营造已久的优越感,以及那些来自叔叔阿姨的哪怕带着企图心的宠爱时,我感受到了失去全世界的孤独。
但凡被称为“障碍”的,都是需要被移除、被纠正、被克服的。所以,心理学家、心理医生,甚至要好的朋友都会说:“你要自己爱自己啊!不要为了别人而活!”可是,对于孩子来说,父母、老师和同学都不是别人,他们是一个孩子生活的全部。每个孩子对自我的认识,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这些人的评价,所以无法不去在乎和渴求来自这些人的爱。
渴望被爱,才是人的本性。因为人是群居性、社会性的动物,这从根本上注定了没有人可以真正摆脱所有社会关系,成为一个“编外人员”。也许打在我们身上的标签会改变,但这也不过是从一种社会关系里转到了另一种社会关系里,本质并没有任何不同。
5
那天,我是哭睡着的,晚饭没吃、作业没写——所幸第二天是周末。
我在由妈妈的缝纫机充当的书桌上写作业时,她就坐在我旁边剥蒜头,左手边由近及远分别是一桶一盆,右手边是垃圾袋,分别用来装泡发的蒜头、剥好的蒜头,以及剥下来的蒜皮。
剥蒜头是一项极其简单的机械性工作,我看着她只是动了动右手执刀的几个手指,然后用左手配合着将蒜瓣旋转几下,三下五除二就能轻松完成。
我心想,这工作可比超市促销员好太多了,不仅能在家就完成,而且还可以坐着,一点都不累。
然而,当我心安理得地完成作业抬起头才发现,我的妈妈,她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两个多小时了!除了手指头,她全身上下几乎动也不动。
我愣了一会儿,去观察她:她保持着固定的姿势、遵循着固定的工序,眼睛看着手上的活儿,却似乎并未真正聚焦在任何地方。
说不上来为什么,我忽然有点儿慌,于是叫了她一声。她应声抬起头看向我,在她看见我的那一刻,她的眼里才恢复了色彩和生气。我于是说:“我作业做完了,我来帮你剥吧。”她答应了,然后把自己手上的小刀递给我,叮嘱道:“小心点,别割到手。”然后自己又取了一片崭新的刀片,用宽胶带一圈一圈地缠出一段刀柄,试了试安全,这才继续投入到工作中。
我们各自剥着,谁都没有主动去提昨天的那通电话。过了一会儿,她忽然开口了:“今天你陪妈妈一起去送蒜头吧?”我点了点头说好。
我们决定吃过午饭就去。临出发前,妈妈说她要去换件衣服,我便乖乖地等着。过了一会儿,她出来了,穿的是一条素色的小碎花连衣裙。她笑着问我:“好看吗?”我点了点头说:“好看”。然后,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垫在右肩,这才扛起我们打包好的满满一麻袋蒜头,对我说:“走吧!”
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,阳光虽不毒辣但也算炽烈,我跟在妈妈的身边刚走了二十分钟,就觉得饥渴难耐。我正想开口问“怎么还没到?还有多久啊?”一类的略带撒娇之意的问题,却在抬头的一瞬间,看见她垫在右肩的那条毛巾已然变色,甚至还微微冒着白烟。如果那个时候我上的是初中,就会在物理课上学到:这个现象叫做汽化,是物质由液态变为气态的过程。
总之,我看着早已大汗淋漓却一声不吭的妈妈,嗓子好像比之前更干了,冒着烟儿似的,什么话都说不出。
也许是天气实在太热,我眯着眼努力跟上妈妈的步伐。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很模糊,只有鲜艳的小碎花,在一片清素的底色上不停地跳跃着,仿佛这也是它们的游戏时间。不知怎的,我的眉头忽然就舒展开了,好像堵在心里的那口气,也随着毛巾上冒起的白烟,一起蒸发掉了。
我们送去的蒜头足足有32斤,所以那天,我们挣到了14.4元。妈妈把钱交给我,我拿着钱,就像拿着一个对我的承诺。
回家的路上途经一个菜场,我闻到了烤鸡的香味。寻味而去,是一个大型的烤箱,从透明的外壳向里望去,每只挂钩上都倒挂着一只童子鸡,随着烤箱的运转,它们一圈圈地轮着从我面前打了个过场,烤箱内金黄的灯光铺在它们身上,就像曾经某个阿姨送给我、但在搬家中遗失了的走马灯。它们有的是刚腌好才开烤的生嫩模样,但有的已经烤得将熟,各种香料的气味裹挟着熟油和熟肉的香味,叫嚣着冲进我鼻子里。
我几乎快把整张脸都贴在隔热的透明外壳上了,头顶上方传来老板的声音:“想吃啊?叫你妈给你买一个!”我一愣,然后抬起头,看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旁边的妈妈。我看着她,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在她身上。我深知这个时候,撒娇卖乖都不是最佳表达“我想要”的方式,反而沉默才是我最需要做的。
在我后来的人生里,我才渐渐发现,沉默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。它有时是深沉的无能为力,有时是最狠绝的以退为进。总之,进可攻退可守。
那天,我如愿地用沉默换来了“我想要”。那只鸡花了9.6,比我们那天挣的一半还多。但妈妈没有讨价还价,她笑着点头,笑着挑了一只最大的,笑着从我手里拿走一张十元的纸币再收回四个一角钱的钢镚儿,最后再笑着把老板打包好的鸡递到我的手上。
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场由我而起的交易,以仅剩的八个钢镚作为响亮的收场,不知怎的,那些气味全都随着我的心一起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洞里。那个洞,长在我的家里,也长在我的童年里。我忽然觉得羞愧难当,然后意识到:其实,我应该懂事点儿。
6
懂事,放在这个时代,似乎是一个不那么讨喜的词儿。很多时候,人们会把它和“失去自我”“没有棱角”“妥协”“委屈”这些要么个性失格、要么苦大仇深的词儿联系在一起。
但我所说的懂事,不是“讨好型人格”,不是逼迫自己去达到所有被定义为“优秀”的标准,而是能够客观正确地理解自己当下的处境,然后用理性去对感性做一次深入的总结。
当我看着手中的八个钢镚儿时,我同时看见的,是自己不停地从泡发大蒜的桶里捞蒜头时,因为反复被水浸泡而起皱褶甚至破了皮的指尖。
那张轻轻松松就进了店家口袋里的十元钱纸币,不仅是当时我手中唯一一张面值最大的纸币,它还饱含了我自己的付出。当我和妈妈顶着烈日走过长长的街,才终于换得这区区的14.4元钱时,我想到的,不是这份工作的不体面,而是我也能挣钱了。我在那一刻意识到的,是一种后来才逐渐清晰起来的对“独立人格”的渴望:我想像一个成年人那样,可以自己挣钱也可以花自己的钱——我想成为自己的“因”和“果”。
所以,当我复盘自己先前的“沉默”时,我必须承认,这近似于一种“报复”。说得好听叫以退为进,说得难听就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。
在我与父亲大发脾气的那通电话之后,我知道父母一定是对我满怀愧疚的。然而,当我不哭不闹、只是卑微地沉默着时,妈妈的内疚一定达到了巅峰值,因为她甚至找不到一个“这么多人看着,别闹了”的借口来把我从烤鸡前拉走——因为我什么也没说。所以那一刻,我真正想要的不是一只鸡,而是想证明,即使我发了脾气伤害了他们,他们也依然爱我。为此,我付出的代价,是自己辛苦了大半天的劳动成果。
我忽然有了一种通体舒畅的感觉,好像我和父母之间扯平了,我们谁都不是真正的无辜,我们平等地互不亏欠。
想明白这些后,我不再心疼哗哗如流水般流到了店家口袋里的钱,而是兴高采烈地一口气跑回家,然后迅速地拆开包装袋,装盘开吃。老实说,食物的味道早已被久远的年代吸收掉了,我无从回味,但我仍记得在消灭它后,我与弟弟纷纷砸吧着嘴、舔着手指尖残留的油脂和香料。所以我想,它一定是好吃的,毕竟这是一只在毫不知情地状况下就被迫承担了许多故事的鸡。
鸡会吃完,童年会结束,不幸也会过去。但我的时间没有停滞,我和自己的人生故事也才刚开始。如果,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而感到恐惧,必须找到一个可以喜欢或者可以憎恨的理由才能活下去,那么不如就喜欢一只烤鸡,或者憎恨一颗大蒜吧。
题图 | 图片来自《都挺好》
配图 |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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